2012年9月19日 星期三

家祭。


家祭之後接著是公祭,父親生前的同事朋友兩兩並排,上前拈香致意。有些我認得,答禮時頭便壓得低一點,但大半是不認得的。

在緩緩移動的一片黑壓壓人群之後,我望見小宇。還有陪他一道來的好友Eric。兩人同樣一身黑,臉上絲毫不見我所熟悉的笑容。我猜想,此刻我的表情大概也很不同以往,麻編的孝衣披在身上,是不透氣的悶與沉重。

某某國小三年級老師一同。某某國小家長會一同。某某國小愛心媽媽一同。某某國小退休教師聯誼會一同。獻香,獻花,獻果,拜──司儀一一唱著攸長的名,小宇他們遲疑著卻終究沒有上前,漸漸被一班班的人群擠到了最後面。

那是一種相當怪異的感覺。在這個諸親友為表哀淒而難得齊聚的時刻,我眼見著我最親愛的伴侶,一步步退到我雙手無法搆觸之地。小宇前天在電話裡問,家祭是幾點鐘開始,公祭又是幾點。我說完歎一口氣:你應該趕家祭這場,不是公祭。

大概是都意識到了這句話裡的徒勞有多麼徹底、多麼使人無力,兩人都安靜了幾秒。畢竟都是敏感的人。

父親生前見過小宇幾次。一次在媽媽的病房裡,小宇摟著當時已經昏迷的媽媽,在她耳邊柔聲說:媽媽加油。第二次就是在媽媽的告別式上了。我顧不得旁人的眼光和出殯的時辰,緊緊摟住小宇,在他肩膀上哭得幾乎暈厥。

誰都看得出來,我和小宇有多「要好」。好到姑姑們紛紛耳語猜測,父親要怒聲逼問我:「你們倆究竟是什麼關係!」

事隔八年,同樣的地點,為著同樣的事。一樣站在「孝男」的位置,我唯一關心的卻是小宇在哪。或者說,在這農村慣例裡傳統到不能再傳統的喪禮上,往生者的兒子的同性伴侶,可有立足的一席之地。

因為是最後一位行禮的,圍觀的和辦事的人們都隱隱有些催促之意。小宇沒有讓我像上次一樣哭那樣久,只在我手心重重握了兩下。

禮成。我叩伏在棺材前方的地上,正式拜別父親。天突然降下暴雨。靈車上我舉著白幡,遠遠望見小宇縮在窄小的屋簷下,淋著雨用眼神為父親送別。

沒有人招呼他上車一同去墓地什麼的。或說,沒有人認識他。就算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分」(例如我的眾表堂弟妹們),他也是無從安置、格格不入的存在。家祭他沒有資格在場,公祭,他也列在最後的「其他」一欄,和鄰居等散戶一道。

我突然有些沉不住氣。安葬的儀式進行間,都兀自板著臉不發一語。我知道我爭的是一種相當虛幻、沒有實質好處,並且根本不必要的類似「家庭地位」的東西,小宇知道了也一定會拍拍我的肩膀說「沒關係啊,我又不在意」。我只是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難平的情緒。

出殯後,按老家的規矩是眾親友圍桌吃一桌豐盛的飯。大概有「除穢」的意思。至親坐在最裡,也就是自家客廳那桌。孝衣進門時燒化了,我脫去裡頭的黑衣黑褲黑鞋,換上家常的T恤和短褲。

「大家都在等你。」姑姑上樓來叫我。

「我朋友呢?」舉目不見小宇,我拿出手機傳訊給他。一邊騰挪著位子,打算讓他坐我旁邊。

「這………..」就在座上姑姑叔叔面有難色間,小宇來了。他看著靈車駛離,回到家裡安慰阿嬤一頓,不知道接下來該怎樣才好,就枯坐在車上等事情結束。此時他有些怯縮地望著滿桌的人,卻沒忘記禮貌的微笑。這表情使我加倍心疼。

「為什麼不可以!」壓了一整天的這句怒吼最後終究沒有出口。小宇也終究沒能被邀請進「至親」席,和我坐在一起。

吃過飯我們溜上車,還沒發動就緊緊摟抱住彼此。不遠處親戚們還在,也都還看得見車裡的人影,但此時我只想有那樣短暫的一刻,不用去理會血緣、性別和別人設好的莫名其妙的規定,用盡全力、牢牢抱緊我心目中真正的「至親」。

寫於2012.8.14,原載Good Guy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