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我總是很怕在七、八兩月走進書店裡。暑假,一般被出版業視作「黃金檔期」,學生放假了、考完了,看書的時間和買書的機會應該就更多了,所以每逢暑假,多數出版社都會使出看家本領和渾身解數,把年度最重點書端上檯來。
所以走進書店,很難不感染到一種騰騰的決鬥殺伐感。平台上遍地開花處處熱鬧,不管什麼類型,書本明明端坐著卻都像失去了矜持和耐性,從書腰文案到看板海報,全都在說「看我,看我,快看我啦──你怎麼可以不看我!」偏偏這期間新書種類出得又比平常多,所以舉目所見都是陌生(但許多看上去又十分有趣的)面孔。書多到無從下手。一架又一架彷彿永生永世都看不完買不完的新書,構成一種巨大的無聲的卻分明嘈雜的壓迫力,四面八方把我包圍到幾乎窒息。因而我往往是用逃的離開那裡,避避風頭,待這「黃金大檔」過了再去,比較鬆快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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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暑假已過了一半。目前為止圖書出版業傳來的消息是普遍衰退,一片哀號。非出版業的好心朋友安慰我:「台灣今年景氣不好嘛,書又不是民生必需品,一般人當然會先忍住不買嘛!」也有朋友說:「出版本來就是正在沒落的工業,大家都不看書了啊,我身邊很多人都很久沒買書了!」
他們說的大致都沒有錯。但當我一行一行讀著經銷商傳來的退書報表,想到即將有上千本書即將要回到倉庫──也就是我住的公寓裡,確實很難靜下心來想,到底誰說得有道理。
何況,有道理又怎麼樣呢?把問題推給大環境景氣或閱讀風氣,讀者並不會突然間就多了起來,庫存更不會因此減少或消失。
第一個要檢討的,當然是自己。為什麼一年才出10本書,還不受讀者青睞,沒有給人「立即就要擁有」的衝動?為什麼不印少一點,明知道鎖定小眾市場,也一早察覺到景氣會對書籍消費造成擠壓,為什麼還要花新的成本、去再版某些書?
對,這次的問題就出在「再版」。今年年初,我們找到了合作經銷商,幫我們經手發行(鋪書)事務,也對某些快要售罄的書進行再版評估,最後決定再版了四本書,各印1000本。其中包括台灣同志諮詢熱線的義工們所寫的《彩虹熟年巴士:12位老年同志的青春記憶》、和《12P情慾相談室》等兩本書。
這各1000本新印好的書,鋪到通路上不到一個月時間,就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兵敗如山倒地猛退。如果依照報表上的數字,幾乎是原封不動全數回到了倉庫。售出的本數屈指可數。
就像是出遠門住了一趟旅館,白白走了這一遭。除去印刷成本,一進一退間所花的物流費也相當可觀。
當時,朋友如逗點文創的夏民、作家徐嘉澤都或委婉或直接的勸過,我心裡不是沒有猶豫的。畢竟若再版書的下場悲慘,就會把之前死賣活賣好不容易才撈回來的本錢都賠進去。可是當時腦裡有更強大的聲音告訴我:為了那些現在還在念國中、念小學,尚未啟蒙的「未來同志」能看到、摸到這些書,我願意花有形的成本來等待。
尤其是熱線這兩本,一本是書寫自身情慾啟蒙的過程,一本記錄老年同志的生命故事,都是作為同志切身相關的議題,漸漸長大的他們,總有一天需要讀到、用到。
因為,在我還是一個懵懂尚未開竅的高中生時,我是多麼渴望和興奮,能在下課後去書店固定的幾個架上尋找和購買「寫給我,屬於我」的書。它們讓我知道,即將要踏入的世界有多麼不同,我又要為了那裡的人、事、物和場所,預先做好哪些準備。那些書為我開啟了一扇窗,供給我養分,它們在書店的長期存在,恰恰正說明了我「並不孤單」。
龐大的退書量證明了我的一廂情願和過份浪漫(也許更是「不合時宜」吧?)營運的實際情況是,我們根本等不到他們啟蒙、遑論長大。我握著滑鼠的手微微發著抖,明知道是時候該作決定了,卻還狠不下心。「銷毀/報廢」,為減輕倉壓,避免成本持續耗蝕所做的舉措,大概是每位出版從業人員都最不願看到的結果。如今好像不得不做了。
公司規模小,租不起大倉庫來放賣不出去的書,更沒有天真的權利和資格。我紮紮實實學了一次教訓。
目前台灣書市的退書率,保守估計超過五成。也就是說,鋪出去一千本的書,平均會有五百本退回到倉庫。這數字還有持續攀升的趨勢。
過去新書發到通路上,大致能在書架上待三個月,如果不賣,再陸續開始退。現在是一個月(甚至更短)就要見真章。賣得慢的、賣得少的,很快就會在店裡全面消失──所謂「全面」的意思是,連直立擺放的書架位置,都可能不會有。你見到某本感興趣(但並不暢銷)的書,隔幾天再去,就不會再有見到它第二面的機會。
新書出版量那麼大,書店空間寸土寸金,為求營收或生存,把位子讓給金雞母,加快平台書種汰換的速率,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可是,作為一個愛看書、想讀好書的人,也就不得不體認到(即便這真是非常畸形和病態):如果你在看見它的當下沒有帶走它,很大程度就是「賜死」了它。它將會很快回到經銷商、出版社的倉庫,然後,在多次摒氣、深呼吸、摒氣又深呼吸的極度不捨之後,很可能仍被割裂成紙片或紙條,而後,再變成紙漿。
這樣的事發生多了,橫在出版社面前的,就是死亡。
專為同志開發和出版的書籍,並不容易成為目前定義下的「暢銷書」。然而現行書市的這套運轉邏輯,書種太多,轉速過快,將一定程度地讓書店、某些讀者,甚至出版者,冷落暢銷書以外的書種,造成擠壓和排除的效應。書本等不到讀者發現它,早早就被判死亡;出版者等不到讀者(也就是買書的錢),很難再稟持經營最初所具備的理想;讀者在書店裡遲遲找不到、等不到他要的,漸漸就也失去了一逛再逛的興趣。
同志不看書。同志市場太小。男同志只看寫真集,對其他書根本不感興趣。最終會得出的,大致是這樣的結論罷。
同志不看書。同志市場太小。男同志只看寫真集,對其他書根本不感興趣。最終會得出的,大致是這樣的結論罷。
然而實情,真是這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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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從前相比,我這個月所買的書大概是過去的幾倍。而且是去書店買(而不是在書店翻一翻,拿出手機立刻上網路書店比價),我想觸摸它的表層肌里,想放在手上掂一掂,感受到它的重量。當然,讀一讀作者說的話,也看一看編輯怎麼鋪排它。
那殺伐、那喧嘩,此刻竟成了一種來自我所敬愛的出版同業和夥伴們,最急切、卻也最溫柔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