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0日 星期五

其實,我們都等不到了。


近幾年,我總是很怕在七、八兩月走進書店裡。暑假,一般被出版業視作「黃金檔期」,學生放假了、考完了,看書的時間和買書的機會應該就更多了,所以每逢暑假,多數出版社都會使出看家本領和渾身解數,把年度最重點書端上檯來。

所以走進書店,很難不感染到一種騰騰的決鬥殺伐感。平台上遍地開花處處熱鬧,不管什麼類型,書本明明端坐著卻都像失去了矜持和耐性,從書腰文案到看板海報,全都在說「看我,看我,快看我啦──你怎麼可以不看我!」偏偏這期間新書種類出得又比平常多,所以舉目所見都是陌生(但許多看上去又十分有趣的)面孔。書多到無從下手。一架又一架彷彿永生永世都看不完買不完的新書,構成一種巨大的無聲的卻分明嘈雜的壓迫力,四面八方把我包圍到幾乎窒息。因而我往往是用逃的離開那裡,避避風頭,待這「黃金大檔」過了再去,比較鬆快清爽。


今年暑假已過了一半。目前為止圖書出版業傳來的消息是普遍衰退,一片哀號。非出版業的好心朋友安慰我:「台灣今年景氣不好嘛,書又不是民生必需品,一般人當然會先忍住不買嘛!」也有朋友說:「出版本來就是正在沒落的工業,大家都不看書了啊,我身邊很多人都很久沒買書了!」

他們說的大致都沒有錯。但當我一行一行讀著經銷商傳來的退書報表,想到即將有上千本書即將要回到倉庫──也就是我住的公寓裡,確實很難靜下心來想,到底誰說得有道理。

何況,有道理又怎麼樣呢?把問題推給大環境景氣或閱讀風氣,讀者並不會突然間就多了起來,庫存更不會因此減少或消失。

第一個要檢討的,當然是自己。為什麼一年才出10本書,還不受讀者青睞,沒有給人「立即就要擁有」的衝動?為什麼不印少一點,明知道鎖定小眾市場,也一早察覺到景氣會對書籍消費造成擠壓,為什麼還要花新的成本、去再版某些書?

對,這次的問題就出在「再版」。今年年初,我們找到了合作經銷商,幫我們經手發行(鋪書)事務,也對某些快要售罄的書進行再版評估,最後決定再版了四本書,各印1000本。其中包括台灣同志諮詢熱線的義工們所寫的《彩虹熟年巴士:12位老年同志的青春記憶》、和12P情慾相談室》等兩本書。

這各1000本新印好的書,鋪到通路上不到一個月時間,就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兵敗如山倒地猛退。如果依照報表上的數字,幾乎是原封不動全數回到了倉庫。售出的本數屈指可數。

就像是出遠門住了一趟旅館,白白走了這一遭。除去印刷成本,一進一退間所花的物流費也相當可觀。

當時,朋友如逗點文創的夏民、作家徐嘉澤都或委婉或直接的勸過,我心裡不是沒有猶豫的。畢竟若再版書的下場悲慘,就會把之前死賣活賣好不容易才撈回來的本錢都賠進去。可是當時腦裡有更強大的聲音告訴我:為了那些現在還在念國中、念小學,尚未啟蒙的「未來同志」能看到、摸到這些書,我願意花有形的成本來等待。

尤其是熱線這兩本,一本是書寫自身情慾啟蒙的過程,一本記錄老年同志的生命故事,都是作為同志切身相關的議題,漸漸長大的他們,總有一天需要讀到、用到。

因為,在我還是一個懵懂尚未開竅的高中生時,我是多麼渴望和興奮,能在下課後去書店固定的幾個架上尋找和購買「寫給我,屬於我」的書。它們讓我知道,即將要踏入的世界有多麼不同,我又要為了那裡的人、事、物和場所,預先做好哪些準備。那些書為我開啟了一扇窗,供給我養分,它們在書店的長期存在,恰恰正說明了我「並不孤單」。

龐大的退書量證明了我的一廂情願和過份浪漫(也許更是「不合時宜」吧?)營運的實際情況是,我們根本等不到他們啟蒙、遑論長大。我握著滑鼠的手微微發著抖,明知道是時候該作決定了,卻還狠不下心。「銷毀/報廢」,為減輕倉壓,避免成本持續耗蝕所做的舉措,大概是每位出版從業人員都最不願看到的結果。如今好像不得不做了。

公司規模小,租不起大倉庫來放賣不出去的書,更沒有天真的權利和資格。我紮紮實實學了一次教訓。

目前台灣書市的退書率,保守估計超過五成。也就是說,鋪出去一千本的書,平均會有五百本退回到倉庫。這數字還有持續攀升的趨勢。

過去新書發到通路上,大致能在書架上待三個月,如果不賣,再陸續開始退。現在是一個月(甚至更短)就要見真章。賣得慢的、賣得少的,很快就會在店裡全面消失──所謂「全面」的意思是,連直立擺放的書架位置,都可能不會有。你見到某本感興趣(但並不暢銷)的書,隔幾天再去,就不會再有見到它第二面的機會。

新書出版量那麼大,書店空間寸土寸金,為求營收或生存,把位子讓給金雞母,加快平台書種汰換的速率,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可是,作為一個愛看書、想讀好書的人,也就不得不體認到(即便這真是非常畸形和病態):如果你在看見它的當下沒有帶走它,很大程度就是「賜死」了它。它將會很快回到經銷商、出版社的倉庫,然後,在多次摒氣、深呼吸、摒氣又深呼吸的極度不捨之後,很可能仍被割裂成紙片或紙條,而後,再變成紙漿。

這樣的事發生多了,橫在出版社面前的,就是死亡。

專為同志開發和出版的書籍,並不容易成為目前定義下的「暢銷書」。然而現行書市的這套運轉邏輯,書種太多,轉速過快,將一定程度地讓書店、某些讀者,甚至出版者,冷落暢銷書以外的書種,造成擠壓和排除的效應。書本等不到讀者發現它,早早就被判死亡;出版者等不到讀者(也就是買書的錢),很難再稟持經營最初所具備的理想;讀者在書店裡遲遲找不到、等不到他要的,漸漸就也失去了一逛再逛的興趣。

同志不看書。同志市場太小。男同志只看寫真集,對其他書根本不感興趣。最終會得出的,大致是這樣的結論罷。

然而實情,真是這樣麼?


和從前相比,我這個月所買的書大概是過去的幾倍。而且是去書店買(而不是在書店翻一翻,拿出手機立刻上網路書店比價),我想觸摸它的表層肌里,想放在手上掂一掂,感受到它的重量。當然,讀一讀作者說的話,也看一看編輯怎麼鋪排它。

那殺伐、那喧嘩,此刻竟成了一種來自我所敬愛的出版同業和夥伴們,最急切、卻也最溫柔的呼喚。

13 則留言:

  1. 願意好好看書的人漸少,速食訊息的人太多。我覺得... (H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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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覺得你們可以用網路書店自己賣阿!就不用有通路成本壓力了,不然露天拍賣也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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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愛爾薩斯:我們自營網路商店/拍賣很久了,請參考:http://store.ruten.com.tw/gbooks。另,自營通路確是一條路,但不進一般書店通路販售,銷售不難料得到,會降低更多。同志遍佈四處,我也希望我們出版的書,是可以在各地書店被看到和買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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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大家也明白再版書的難為, 其實有電子版, 雖然在質感上遠不及實體書, 但是在流傳及成本上, 可以減少一些大家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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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謝謝回應。有關電子書,日後再用專文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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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因為,在我還是一個懵懂尚未開竅的高中生時,我是多麼渴望和興奮,能在下課後去書店固定的幾個架上尋找和購買「寫給我,屬於我」的書。" 同感,當初高中認同自已的同志身分,也像餓獸一般掃光學校上圖書館架上的看起來像是同志的書籍來啃:

    看得懂的像是哈維米爾克傳記、當王子愛上王子、揚起彩虹旗;看不懂的還硬是啃完了,像是何老師的同志研究。

    同一時間,也感受到世界的惡意,好比市立圖書館把同性戀的書放在"娼妓/淫書"的架子上。

    謝謝邵先生的努力,謝謝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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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覺得,播一些些種子給下一代,就能多一些些機會製造平等;因為是同志文學,所以有時候做生意好像在做公益,總覺得每一本書都是能夠給還在懷疑或是譏笑中生活的同志、非同志,一個不一樣的出口和風景;而這些由一本一本同志文學堆起來的珍貴發聲,在近幾年來,由於對同志的態度已經轉成幽微的歧視,往往在性別和性別氣質上,造成了歧視的孳生;同志文學和那麼多年來的同運耕耘(近幾年來也有些改變,同志運動的支持漸漸從每天的努力轉成一年一度的嘉年華盛會),總是在一句"好娘!變態!"中就消失殆盡。
      因為以前每一個關於同志的資訊都得來不易,所以同志出版社顯得格外珍貴,也就造就了當年恨憾的年輕同志在年長後想為未來的同志做些什麼時,陡然發現資訊爆炸,明目張膽的歧視轉成一點一滴的忽略、輕視。同志文學很多,但能不能夠讓讀者去讀呢?能不能讓讀者有所感悟呢?我常想,兩千年過後,這世界缺少了一點往昔的嚴肅和沉靜;捧著紙本書靜靜讀,好像很難。
      恰巧今年同運邁向第十年,是否代表了同志平權的方法也要做一些調整呢?或是,最簡單的,撥些時間讀點同志文學,放本書在家中,送給友人、孩子;紙本書的分享總是比電子書來的有溫暖、重量些,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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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不敢當,我只是作我會做、也覺得應該要有人做的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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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對了,關於把同志文學放在娼妓/淫書"的架子上,唔,性工作者合法化也是要努力的呢,源頭都來自於因為單一指標的觀念"混亂",所以對之恐懼。
    多元也是一種"混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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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我覺得想看的還是會想看耶!只是如果消費族群鎖定在青少年同志,我覺得本來就有些困難!
    青少年就算想看但是能鼓起勇氣拿起這本去結帳的人比例有多少呢?
    何況買回去家裡想要偷偷看,但是如果一不小心被家人看到又要如何解釋也是阻力。
    現在的社會或許比較開放了,當然實體大眾書店能夠進軍當然是很好,可是我覺得小眾市場書要賣的好可能在行銷方面要下功夫,像孽子搭配了電視劇那陣子完全賣到缺貨,連一些覺得好奇同志是什麼的人都有可能拿起來翻一下。
    可以考慮跟一些同志友善的店家寄賣,或者是可以考慮在一些同志的消費場所寄賣我覺得效果會好很多
    網路推廣太重要了~搭配一些網路宣傳ex 臉書、微博
    而且講實在話,現在電子書真的是趨勢,如果都願意用有形的成本來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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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你們真應該要出電子版的,比如iPad版
    基本書局應該要出自己的App
    對了還有,「12P情慾像談室」這本是18禁的所以實體書通常會被放在限制級區(以我們中部知名的「諾貝爾」為例)青少年要取得稍加難度,我昨天是偷偷出去買回來的。
    我記得有本好像叫什麼「同志孩兒我願意當你們的知己」之類的,那我看過,根本不是限制級(當然沒封模)可是我們「親愛的」諾貝爾書局卻還是把他放在限制級區,我直接問店員他明明不是限制級的,怎麼會在限制級區?
    他說因為是基本書局的,所以都會封。哇勒...
    至於我們中部也很大的金石堂....連一本基本書局的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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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沒想到收到這麼多朋友的鼓勵和關心,還有寶貴的建議。基本書坊兩年前就開始賣電子書(在pubu電子書城),現在在遠傳、金石堂網書、Taaze讀冊生活網書都找得到(手機和平板電腦都可看)。和大陸電子書城的合作剛剛起跑。同志商店、酒吧(如紅樓商圈)的寄賣也做了。臉書和微博更早就是我們重要的宣傳平臺。這些訊息都在基本書坊的blog找得到:http://gbookstaiwan.blogspot.tw/

    至於書店要把什麼書歸類到限制級區,坦白說出版社是沒有辦法干涉的。這個爭議在過去就發生過,也鬧得很大,未來再用專文來講。有時也要體諒通路為了管理方便所做的權宜之計。

    可以問一下樓上的:是中部的哪家金石堂呢?照理說,金石堂的大型門市應該都會擺我們的書,只是位置和數量可能不盡理想。方便的話麻煩跟我說一下,我請經銷商的業務夥伴去查看。非常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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