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了江華,我才算親眼見到何謂真正的「書癡」。他三十出頭歲,正職是在醫院做研究和教書,但滿屋子裡除了科學類和工具書,更多的是文史哲考古書,數量還不斷呈倍數成長。他會在清晨六點多跑去舊書市集挖寶,興致盎然買下的書大抵只能用「刁鑽」二字來形容,譬如《武則天李治魚玄機詩逐字索引》──統計這三人的全部詩作裡不同的字、韻了用多少次等等。近日一場病,癒後他買給自己的一份大禮竟是堂堂60冊的《清實錄》,定價人民幣一萬九千整,合台幣約九萬五千。他搬新家時一口氣買下四十個大書櫃,我行走其間,「無語」是唯一的反應。如果書讀得沒人家多,還可以道聲「慚愧」,但江華買得那樣廣,讀得不但專、而且精,我恐怕窮畢生之力,學問也做不到這種程度。所以只好無語。
江華最愛去的,是在長順中街和商業街交口的「求知書社」。去年來成都,他帶我去過一次;今年上半我因屢遭大變動和挫折、加上對工作/事業的極度灰心,又安排來成都散心。江華不愧是知道我的,隔天便開著車一塊去了「求知」。
別以為它是一家多麼大、裝修多了不起的書店。它的營業面積,比我住的青年旅館還要小,目測約八坪 不到。推開透明塑膠帘進去(對,沒有門,從外面看上去就跟路邊小賣舖沒兩樣),左邊右邊靠牆各一排書架,中間一個平台陳列區,加上擺著少許雜誌的收銀台,就是全部了。
難道它用誘人的折扣招徠顧客?我想是沒有的,沒看到任何打折的標語,一個新客人翻著書大咧咧地問:「這打多少折呀?」老闆娘一聲不吭,顯然沒任何要鳥他的意思。
那它究竟有何能耐,能把江華這書癡迷得服服貼貼、死心塌地?
上回來我只覺得這小書店書挑得不俗、有趣。文學、歷史、軍事書多,幾乎完全沒有我在大書店平台看見的那些話題書、流行書。那次我欣喜買了好幾本台灣沒出的日本古童話繪本、史地研究之類。但老闆娘酷酷的,沒怎麼搭理我。
這次因為心情比較疲憊,只往閒書架上看。Lonely Planet的指南,簡體版出得比繁體版齊全許多。想到幾月後可能去一趟內蒙古,隨口問老闆娘有沒有這一本。
她眼睛轉一轉:「有,有蒙古。而且不厚,也不貴。」
「訂得到嗎?」
她眼睛又轉了幾下,點頭:「可以。」
「那好,您幫我訂一本吧。」「好勒。」
「大概幾天到?」「三四天,但週末別來啊。」
「那可以,我還在成都。」我找到一本講北京飲食的散文集《京味兒》,結帳時老闆娘發話:「這系列還有一本《川味兒》呢。」
「真的,那太好了,一併訂吧。」我向來是對飲食文學沒有抵抗力的。從不吃素的我,竟又挑了本《小白素食紀錄》的食譜,只因它是線裝,概念和版面又很討喜。
「這本好,很有意思。」老闆娘笑:「但我也不吃素。」
江華手裡一本《大清皇陵秘史》,說是以前研究這些皇陵長達三十年的學者寫的。我看著心癢,遂再加訂了一本。
然後我們就討論起某某作家、某某作品寫得怎樣又怎樣。老闆娘批評起書來是不留情面的,她讚好的,基本上值得一看,如果沈吟,就是別浪費錢啦。
又買又聊了好一會,離開時我才突然領悟:「求知」之所以讓人樂意一再上門,就在於它有一個懂書、而且持續勤奮讀書的老闆娘。她的腦裡建有一個龐大的資料庫,裡面不僅是出版社的完整書單,還知道它的流通狀況如何(絕版沒,能不能訂到書,多久會到),內容在講些什麼──甚至,講得好不好。
大陸的新書出版量,就我粗淺的了解,並不亞於簡直可以叫做「瘋狂」的台灣。進到最大的連鎖書店──新華文軒任一家分店,一本本包裝精緻、又是名人又是當紅話題的書滿坑滿谷躺在最顯眼的平台上,喘不過氣的同時,更根本不知從何挑起。
後來我寧可直接略過平台──因那裡的書絕大多數不是我要的──到架上去找。但每家分店的齊全度不一,有的店面積超大找起書來真如大海撈針,好不容易發現喜歡的書,又早被翻得坎坷破爛,書況不佳。
或許是「求知」的老闆娘脾胃和我相近,在她的書架挑書,「中獎率」極高而且會滿心期待的一本一本找下去,好像每本都很有意思,水準也不會太參差。書況當然都很好──有人好好照顧嘛。要找哪類的書就開口問,一定能得到很「內行」的回答。最後的結果是主客盡歡,完成一次愉快的交易。
訂的書算算應該到了,我背著大背包,冒著夜雨第三次造訪「求知」。老闆娘正忙著把剛到的新書上架,我取了訂的三本書,「惡習不改」地又開始瀏覽起書架來。「不能再買了,已經打包一箱書要寄回台灣去囉……」看看店裡沒其他客人,我故意嘆氣說。她咯咯咯笑得好開懷。
我對老闆娘露出苦惱的表情說,不知道該在這買董橋的集子,還是等下一站到了香港,再買牛津大學的繁體版。她說大陸有兩家出董橋的作品集,但其中一家的質量比較好,價格也是繁體版的一半。「不過,牛津版一看就是疏朗,字體、天地留白都很好。」
我猛點頭。聽到從別人嘴裡說出的編輯檯術語,總令我產生莫名的感激。「我在台灣是做出版的。」忍不住還是說了。然後就開始聊起大型連鎖書店對小書店的影響,網路書店對實體書店的影響,兩岸書市都殺到見骨的折扣戰,還有愛看書的人到底流失了多少、跑去哪裡了等等等等等等。從話裡知道,她做這行十年了,初期就下了苦功把進到店裡的書都盡可能讀過,才漸漸能夠判斷孰優孰劣;腦裡另外建的一個資料庫則是顧客的,把他們的喜好、程度暗暗記下,就能愈來愈精準推薦他們需要的好書。像江華這樣程度(就是刁鑽啦,哈)的客人,沒三兩 下是應付不來的。她說她現在挑書沒什麼特別的標準,全憑感覺了。覺得是屬於或適合這家店的,就進。我想,這功力是臻於無形了。
連鎖書店集團曾經問過她願不願被併購的事,但她很快就拒絕了。她說成都市內這樣的小書店沒剩幾家,如果她這老店也掛上了那招牌,她自己、和她的顧客應該都會很喪氣吧。現在雖然生意沒有以前好,但一家子過活還行。
我跟她說,台灣有很多獨立書店,很有自己的特色,但都撐得很辛苦。她聽到有女書店和同志書店,眼睛彷彿亮起來,說:「如果大陸可以開一家專賣台灣書的店,一定可以彌補很多本地出版的空缺。」
(好想把我們家的書放在這裡寄賣喔,噢嗚。)
臨走前我請她一定要撐住。不僅是為了現在這些熟客、老客人,還有年輕的一代和我們一樣,著迷於手裡握著書、紙張翻頁感覺的讀者,喜歡在書店裡逛著逛著偶然翻見一本好書、遇見一位好作者的驚喜和震撼,那感受是無法取代的強烈與深刻──絕不是單憑排行榜或媒體報導、網路或店內文宣就決定買哪些書,看到定價就先暗在心裡打個79折的人能夠理解的。
在一家懂書、愛書、有格有款有特色的小書店裡找書,你一定會更無法自拔地愛讀書。因為老闆就和挑著自家種水果來賣的攤主一樣,比誰都知道哪些甜、哪堆香,會對投契的熟客關愛有加。固然有時候我愛逛大賣場或超級市場,喜歡那種不受打擾慢慢挑選的清靜感,但如果我發現一家店裡有那樣的一個人,能夠把所賣商品的底細說得清楚有理,說起優缺點和內容來毫不含糊、如數家珍,那麼我絕對更樂意和他完成交易。因為他會把最好的分享給我,會真心提醒我別浪費金錢和時間在根本不必要的地方;在知識上,他的熟悉與熱情,也將帶我往更寬闊、亦更深入的領域行去。
我決定回台灣後要認真尋找這樣的老闆──我知道一定有的,而且應該很多。你要說我受夠一問三不知、只會敲鍵盤看店內是否尚有庫存,如果有、擺在哪,如果沒有、便到此為止一籌莫展的銷售人員也可以,但把錢花在專業的人才、得到專屬/個人式的優質服務,不才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PS1.我最後在「求知」挑了以下照片裡這些書。連同其他地方買的,用大行李箱拖了到郵局把書寄回台灣,重達22公斤,簡直失心瘋。旅館長得很像湯唯的靈氣美女表情認真的問:你們台灣沒書買嗎?
PS2.江華開給我在台灣找的書單,貼出來與大家分享(我又再度無語了):
《故宮文物月刊》(總第187期以後的),以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輯的《明清史料》(1930年代出版,分為甲乙丙編,大陸北京出版社近來有影印本,可是我覺得定價太過分了,想請你幫我看看臺灣有沒有重印過,如果有而價格差不多或者更便宜當然最好。另外,想煩勞你幫忙留意臺北故宮所出的各種文物研究專刊,尤其是有關中國古代科技史、印刷史和有關古書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