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0日 星期五

徐姐


徐姐是我在職場上的第一個主管。那時候我大四,知道自己對媒體工作有興趣,但與在校所學天差地遠,對前途也還很茫然。在雜誌社上班的學姊問:有一家雜誌社在找編輯,要不要去試試看?我撥了電話約好時間,認真寫好一份履歷,帶著去見總編輯──徐姐。

徐姐個頭小,聲音不甜不細也不算宏亮,但帶有一種明快的決斷感,隱隱散出一股威嚴。如同她的眼睛,既靈活又有神,但在柔和裡又有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剛氣。她翻著我的履歷──天知道她從裡面看見了什麼──,像是不經意的問一句:「有編過雜誌嗎?」

「高中編過校刊。」我沒有多想,脫口給了最誠實的答案。

「校刊啊……」徐姐翻頁的動作沒停,表情似笑非笑的接了話──但我知道她其實就是笑了。

一股莫名的氣湧上來,我勉強忍住了卻衝口而出:「沒關係,我知道您覺得編過校刊不能算編輯,但您都還不知道我的能力,怎麼可以就笑呢?」

過了相當尷尬的靜默的幾秒,徐姐坐直起身,快速地出給我一份「考題」──一本航空雜誌的企劃案,要我三天後交。「慢慢來沒有關係。」臨走時她補了這句。我的氣又不禁上湧(唉真是血氣永遠花用不完的年少),當晚就寫好E-mail給她。

「還不錯。」徐姐說。那就意謂我得到了這份工作。一份「正式的」編輯工作。

去(2011)年和徐姐見面吃飯聊起這段,心情當然是懺悔又羞愧的。怎會有人蠢到在面試的時候膽敢「嗆」未來的主管呢?徐姐笑說她都不記得了耶,真的嗎,橘子你記性真好。

我怎麼可能忘了這件事。尤其是,換過一個又一個的工作崗位,也從初階/基層慢慢往進階/資深行進,走得離徐姐愈遠,我便不可避免的愈要憶起更多她當日是如何循循善誘不怕艱難地引領和啟發我。

她親自帶著我,一步步熟悉編輯流程。她說,永遠不要怕錯,沒有人生來就會這些的。但不能不知道錯在哪裡,下次不可以再犯(而且很「幸運」地,我剛入行就碰上好幾件可能資深編輯好幾年都不會碰上的麻煩事,徐姐安慰著沮喪的我,同時不禁嘖嘖稱奇)。她鼓勵我們多看、多聽甚至多寫,找來比她更資深的編輯前輩來幫我們上課,讓我們知道編輯絕不是下游的圖文處理工作,核心能力應要涵括前端的企劃,還有後端的行銷。她帶著我和我寫好的企劃案去向客戶簡報,直接就讓從來沒有過經驗的我主講。從簡報之後她和客戶的對答攻防裡,我逐漸知道什麼是「高來高去」,能夠判斷藏在話鋒和笑容裡的刀光劍影,也慢慢摸索出最適合自己的簡報方式,還有「擺平」不同客戶的方法。

當然她很嚴格。在徐姐眼裡,可以就是可以、不行就是不行,絕對沒有「勉強過得去」這種分級。徐姐總是快狠準地指出問題所在,然後一再退件到過關為止。被退件當然免不了挫折和喪氣,但也不得不心服口服──誰叫徐姐比我厲害那麼多。那是傳統打樣的最末年代,她更不忘讓我們知道,退一次件、重打一次樣,要花多少錢──那是公司花來讓你犯錯、獲得經驗的,怎麼能不更戰戰兢兢。「前端工作做得愈確實、愈完善,到後面就會花愈少精力金力和壓力來收拾。」她開宗明義這句編輯台心法,我牢記至今。

然而,容忍和寬恕──徐姐烙在我心上最深刻的地方,每每想起就要羞愧得無地自容。我曾經當著她和所有同事的面氣沖沖地摔文件和辦公椅(至少三張),簡直挑釁了。但她只寫來一封mail,指出我哪些舉動是極度的不成熟、需要改進,然後原諒我。

我在想不出企劃案的時候上色情網站看G圖「找靈感」,而且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徐姐一撇頭看見了,只用一種好氣又好笑的表情說:「吼,橘子──」沒有大驚失色甚或一句斥責。

某家我很感興趣的雜誌來挖角,我因為太難抉擇所以跟徐姐說,結果兩位本就認識的總編不知怎麼談的,竟然能讓我白天晚上各上一個班,不用跳槽。──劈腿前還先報備,我到了很後來才知道這根本觸到超級地雷。類似的事情還發生了第二次,我當完兵準備重回職場,和徐姐講好了結果跑去另外一家公司。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猛然想到:徐姐有受傷嗎?

我在還來不及體會她為什麼要這樣那樣做的時候,就離開了她和她的團隊。我所知道的是,她曾經耐心等著我脫去青澀,逐漸成熟到「有成年人上班該有的樣子」;但我不解、特別在我和更多主管相處甚至當了主管之後更加不解的是,帶人──尤其是帶剛出校園的新人,真的是件超級累人又可能徒勞無功的事,究竟什麼原因讓她對我,一個毫無經驗又經常暴走的新人,付出比職場常規超出好大一截的包容與耐心?

也是那次吃飯才認真問了她。她的回答是:因為我在到那家公司之前,已經決定要建立一個能夠讓人安心、好好發揮和成長的環境。

啊,原來是這樣。她看見和擺在第一位的,是「人」的價值、而不是他的「產值」。

所以她願意在專業的養成和要求之餘,去一一處理同事/員工的麻煩與情緒,讓每個身在團隊裡的人,都能在最自在、最無後顧之憂的情況下工作。

所以她能容許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初生之犢在面試時當面嗆她。只因他認真爭取了一次可以証明自己能力的機會,一份傻氣的不服輸和勇敢。即使態度莽撞,也無須介懷。

所以她能容許我──一個履出狀況但她認定值得培育的新手,犯錯並且不斷觸犯職場通行的底限。她誠心希望我飛往外面更大更開闊的天空大展拳腳,但作為公司主管,又不能把辛苦培養的員工拱手往外送。所以她願意(即使很棘手很勞氣)去想出第三條路,既使我適性發展、能探頭看一看其他雜誌做些什麼,又能把我留下來。

她對下屬,總是願意給出一個極大的空間──不是在編輯品質而是在工作環境與氛圍上的,哪怕是百般氣惱或委屈了自己也好──,只因她想要完成對自己所承諾過的,那個把「人材價值」放在第一位的環境。

這陣子偶有機會面試──或說認識──想加入基本書坊工作團隊的年輕人,也因此比起以往更頻密地想起徐姐來。

我歡喜並且萬分願意,將徐姐所給過我同等的嚴格、仁厚以及寬敞,全數交託給你們。只要你們對這份工作夠尊重、夠努力,對自己也夠有信心。

所以,不要畏縮、不要怕,哪怕是令人緊張的初次面試,也要讓我看到你感興趣和你能的。

不足的地方,就讓我帶著你走──然後,挑戰我、超越我,把基本書坊或者你們自己,帶向另一個更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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