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9日 星期三

家祭。


家祭之後接著是公祭,父親生前的同事朋友兩兩並排,上前拈香致意。有些我認得,答禮時頭便壓得低一點,但大半是不認得的。

在緩緩移動的一片黑壓壓人群之後,我望見小宇。還有陪他一道來的好友Eric。兩人同樣一身黑,臉上絲毫不見我所熟悉的笑容。我猜想,此刻我的表情大概也很不同以往,麻編的孝衣披在身上,是不透氣的悶與沉重。

某某國小三年級老師一同。某某國小家長會一同。某某國小愛心媽媽一同。某某國小退休教師聯誼會一同。獻香,獻花,獻果,拜──司儀一一唱著攸長的名,小宇他們遲疑著卻終究沒有上前,漸漸被一班班的人群擠到了最後面。

那是一種相當怪異的感覺。在這個諸親友為表哀淒而難得齊聚的時刻,我眼見著我最親愛的伴侶,一步步退到我雙手無法搆觸之地。小宇前天在電話裡問,家祭是幾點鐘開始,公祭又是幾點。我說完歎一口氣:你應該趕家祭這場,不是公祭。

大概是都意識到了這句話裡的徒勞有多麼徹底、多麼使人無力,兩人都安靜了幾秒。畢竟都是敏感的人。

父親生前見過小宇幾次。一次在媽媽的病房裡,小宇摟著當時已經昏迷的媽媽,在她耳邊柔聲說:媽媽加油。第二次就是在媽媽的告別式上了。我顧不得旁人的眼光和出殯的時辰,緊緊摟住小宇,在他肩膀上哭得幾乎暈厥。

誰都看得出來,我和小宇有多「要好」。好到姑姑們紛紛耳語猜測,父親要怒聲逼問我:「你們倆究竟是什麼關係!」

事隔八年,同樣的地點,為著同樣的事。一樣站在「孝男」的位置,我唯一關心的卻是小宇在哪。或者說,在這農村慣例裡傳統到不能再傳統的喪禮上,往生者的兒子的同性伴侶,可有立足的一席之地。

因為是最後一位行禮的,圍觀的和辦事的人們都隱隱有些催促之意。小宇沒有讓我像上次一樣哭那樣久,只在我手心重重握了兩下。

禮成。我叩伏在棺材前方的地上,正式拜別父親。天突然降下暴雨。靈車上我舉著白幡,遠遠望見小宇縮在窄小的屋簷下,淋著雨用眼神為父親送別。

沒有人招呼他上車一同去墓地什麼的。或說,沒有人認識他。就算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分」(例如我的眾表堂弟妹們),他也是無從安置、格格不入的存在。家祭他沒有資格在場,公祭,他也列在最後的「其他」一欄,和鄰居等散戶一道。

我突然有些沉不住氣。安葬的儀式進行間,都兀自板著臉不發一語。我知道我爭的是一種相當虛幻、沒有實質好處,並且根本不必要的類似「家庭地位」的東西,小宇知道了也一定會拍拍我的肩膀說「沒關係啊,我又不在意」。我只是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難平的情緒。

出殯後,按老家的規矩是眾親友圍桌吃一桌豐盛的飯。大概有「除穢」的意思。至親坐在最裡,也就是自家客廳那桌。孝衣進門時燒化了,我脫去裡頭的黑衣黑褲黑鞋,換上家常的T恤和短褲。

「大家都在等你。」姑姑上樓來叫我。

「我朋友呢?」舉目不見小宇,我拿出手機傳訊給他。一邊騰挪著位子,打算讓他坐我旁邊。

「這………..」就在座上姑姑叔叔面有難色間,小宇來了。他看著靈車駛離,回到家裡安慰阿嬤一頓,不知道接下來該怎樣才好,就枯坐在車上等事情結束。此時他有些怯縮地望著滿桌的人,卻沒忘記禮貌的微笑。這表情使我加倍心疼。

「為什麼不可以!」壓了一整天的這句怒吼最後終究沒有出口。小宇也終究沒能被邀請進「至親」席,和我坐在一起。

吃過飯我們溜上車,還沒發動就緊緊摟抱住彼此。不遠處親戚們還在,也都還看得見車裡的人影,但此時我只想有那樣短暫的一刻,不用去理會血緣、性別和別人設好的莫名其妙的規定,用盡全力、牢牢抱緊我心目中真正的「至親」。

寫於2012.8.14,原載Good Guy雜誌。)

2012年8月10日 星期五

其實,我們都等不到了。


近幾年,我總是很怕在七、八兩月走進書店裡。暑假,一般被出版業視作「黃金檔期」,學生放假了、考完了,看書的時間和買書的機會應該就更多了,所以每逢暑假,多數出版社都會使出看家本領和渾身解數,把年度最重點書端上檯來。

所以走進書店,很難不感染到一種騰騰的決鬥殺伐感。平台上遍地開花處處熱鬧,不管什麼類型,書本明明端坐著卻都像失去了矜持和耐性,從書腰文案到看板海報,全都在說「看我,看我,快看我啦──你怎麼可以不看我!」偏偏這期間新書種類出得又比平常多,所以舉目所見都是陌生(但許多看上去又十分有趣的)面孔。書多到無從下手。一架又一架彷彿永生永世都看不完買不完的新書,構成一種巨大的無聲的卻分明嘈雜的壓迫力,四面八方把我包圍到幾乎窒息。因而我往往是用逃的離開那裡,避避風頭,待這「黃金大檔」過了再去,比較鬆快清爽。


今年暑假已過了一半。目前為止圖書出版業傳來的消息是普遍衰退,一片哀號。非出版業的好心朋友安慰我:「台灣今年景氣不好嘛,書又不是民生必需品,一般人當然會先忍住不買嘛!」也有朋友說:「出版本來就是正在沒落的工業,大家都不看書了啊,我身邊很多人都很久沒買書了!」

他們說的大致都沒有錯。但當我一行一行讀著經銷商傳來的退書報表,想到即將有上千本書即將要回到倉庫──也就是我住的公寓裡,確實很難靜下心來想,到底誰說得有道理。

何況,有道理又怎麼樣呢?把問題推給大環境景氣或閱讀風氣,讀者並不會突然間就多了起來,庫存更不會因此減少或消失。

第一個要檢討的,當然是自己。為什麼一年才出10本書,還不受讀者青睞,沒有給人「立即就要擁有」的衝動?為什麼不印少一點,明知道鎖定小眾市場,也一早察覺到景氣會對書籍消費造成擠壓,為什麼還要花新的成本、去再版某些書?

對,這次的問題就出在「再版」。今年年初,我們找到了合作經銷商,幫我們經手發行(鋪書)事務,也對某些快要售罄的書進行再版評估,最後決定再版了四本書,各印1000本。其中包括台灣同志諮詢熱線的義工們所寫的《彩虹熟年巴士:12位老年同志的青春記憶》、和12P情慾相談室》等兩本書。

這各1000本新印好的書,鋪到通路上不到一個月時間,就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兵敗如山倒地猛退。如果依照報表上的數字,幾乎是原封不動全數回到了倉庫。售出的本數屈指可數。

就像是出遠門住了一趟旅館,白白走了這一遭。除去印刷成本,一進一退間所花的物流費也相當可觀。

當時,朋友如逗點文創的夏民、作家徐嘉澤都或委婉或直接的勸過,我心裡不是沒有猶豫的。畢竟若再版書的下場悲慘,就會把之前死賣活賣好不容易才撈回來的本錢都賠進去。可是當時腦裡有更強大的聲音告訴我:為了那些現在還在念國中、念小學,尚未啟蒙的「未來同志」能看到、摸到這些書,我願意花有形的成本來等待。

尤其是熱線這兩本,一本是書寫自身情慾啟蒙的過程,一本記錄老年同志的生命故事,都是作為同志切身相關的議題,漸漸長大的他們,總有一天需要讀到、用到。

因為,在我還是一個懵懂尚未開竅的高中生時,我是多麼渴望和興奮,能在下課後去書店固定的幾個架上尋找和購買「寫給我,屬於我」的書。它們讓我知道,即將要踏入的世界有多麼不同,我又要為了那裡的人、事、物和場所,預先做好哪些準備。那些書為我開啟了一扇窗,供給我養分,它們在書店的長期存在,恰恰正說明了我「並不孤單」。

龐大的退書量證明了我的一廂情願和過份浪漫(也許更是「不合時宜」吧?)營運的實際情況是,我們根本等不到他們啟蒙、遑論長大。我握著滑鼠的手微微發著抖,明知道是時候該作決定了,卻還狠不下心。「銷毀/報廢」,為減輕倉壓,避免成本持續耗蝕所做的舉措,大概是每位出版從業人員都最不願看到的結果。如今好像不得不做了。

公司規模小,租不起大倉庫來放賣不出去的書,更沒有天真的權利和資格。我紮紮實實學了一次教訓。

目前台灣書市的退書率,保守估計超過五成。也就是說,鋪出去一千本的書,平均會有五百本退回到倉庫。這數字還有持續攀升的趨勢。

過去新書發到通路上,大致能在書架上待三個月,如果不賣,再陸續開始退。現在是一個月(甚至更短)就要見真章。賣得慢的、賣得少的,很快就會在店裡全面消失──所謂「全面」的意思是,連直立擺放的書架位置,都可能不會有。你見到某本感興趣(但並不暢銷)的書,隔幾天再去,就不會再有見到它第二面的機會。

新書出版量那麼大,書店空間寸土寸金,為求營收或生存,把位子讓給金雞母,加快平台書種汰換的速率,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可是,作為一個愛看書、想讀好書的人,也就不得不體認到(即便這真是非常畸形和病態):如果你在看見它的當下沒有帶走它,很大程度就是「賜死」了它。它將會很快回到經銷商、出版社的倉庫,然後,在多次摒氣、深呼吸、摒氣又深呼吸的極度不捨之後,很可能仍被割裂成紙片或紙條,而後,再變成紙漿。

這樣的事發生多了,橫在出版社面前的,就是死亡。

專為同志開發和出版的書籍,並不容易成為目前定義下的「暢銷書」。然而現行書市的這套運轉邏輯,書種太多,轉速過快,將一定程度地讓書店、某些讀者,甚至出版者,冷落暢銷書以外的書種,造成擠壓和排除的效應。書本等不到讀者發現它,早早就被判死亡;出版者等不到讀者(也就是買書的錢),很難再稟持經營最初所具備的理想;讀者在書店裡遲遲找不到、等不到他要的,漸漸就也失去了一逛再逛的興趣。

同志不看書。同志市場太小。男同志只看寫真集,對其他書根本不感興趣。最終會得出的,大致是這樣的結論罷。

然而實情,真是這樣麼?


和從前相比,我這個月所買的書大概是過去的幾倍。而且是去書店買(而不是在書店翻一翻,拿出手機立刻上網路書店比價),我想觸摸它的表層肌里,想放在手上掂一掂,感受到它的重量。當然,讀一讀作者說的話,也看一看編輯怎麼鋪排它。

那殺伐、那喧嘩,此刻竟成了一種來自我所敬愛的出版同業和夥伴們,最急切、卻也最溫柔的呼喚。

2012年7月28日 星期六

三顧「求知」



認識了江華,我才算親眼見到何謂真正的「書癡」。他三十出頭歲,正職是在醫院做研究和教書,但滿屋子裡除了科學類和工具書,更多的是文史哲考古書,數量還不斷呈倍數成長。他會在清晨六點多跑去舊書市集挖寶,興致盎然買下的書大抵只能用「刁鑽」二字來形容,譬如《武則天李治魚玄機詩逐字索引》──統計這三人的全部詩作裡不同的字、韻了用多少次等等。近日一場病,癒後他買給自己的一份大禮竟是堂堂60冊的《清實錄》,定價人民幣一萬九千整,合台幣約九萬五千。他搬新家時一口氣買下四十個大書櫃,我行走其間,「無語」是唯一的反應。如果書讀得沒人家多,還可以道聲「慚愧」,但江華買得那樣廣,讀得不但專、而且精,我恐怕窮畢生之力,學問也做不到這種程度。所以只好無語。

江華最愛去的,是在長順中街和商業街交口的「求知書社」。去年來成都,他帶我去過一次;今年上半我因屢遭大變動和挫折、加上對工作/事業的極度灰心,又安排來成都散心。江華不愧是知道我的,隔天便開著車一塊去了「求知」。

別以為它是一家多麼大、裝修多了不起的書店。它的營業面積,比我住的青年旅館還要小,目測約八坪不到。推開透明塑膠帘進去(對,沒有門,從外面看上去就跟路邊小賣舖沒兩樣),左邊右邊靠牆各一排書架,中間一個平台陳列區,加上擺著少許雜誌的收銀台,就是全部了。



難道它用誘人的折扣招徠顧客?我想是沒有的,沒看到任何打折的標語,一個新客人翻著書大咧咧地問:「這打多少折呀?」老闆娘一聲不吭,顯然沒任何要鳥他的意思。

那它究竟有何能耐,能把江華這書癡迷得服服貼貼、死心塌地?

上回來我只覺得這小書店書挑得不俗、有趣。文學、歷史、軍事書多,幾乎完全沒有我在大書店平台看見的那些話題書、流行書。那次我欣喜買了好幾本台灣沒出的日本古童話繪本、史地研究之類。但老闆娘酷酷的,沒怎麼搭理我。

這次因為心情比較疲憊,只往閒書架上看。Lonely Planet的指南,簡體版出得比繁體版齊全許多。想到幾月後可能去一趟內蒙古,隨口問老闆娘有沒有這一本。

她眼睛轉一轉:「有,有蒙古。而且不厚,也不貴。」

「訂得到嗎?」

她眼睛又轉了幾下,點頭:「可以。」

「那好,您幫我訂一本吧。」「好勒。」

「大概幾天到?」「三四天,但週末別來啊。」

「那可以,我還在成都。」我找到一本講北京飲食的散文集《京味兒》,結帳時老闆娘發話:「這系列還有一本《川味兒》呢。」

「真的,那太好了,一併訂吧。」我向來是對飲食文學沒有抵抗力的。從不吃素的我,竟又挑了本《小白素食紀錄》的食譜,只因它是線裝,概念和版面又很討喜。

「這本好,很有意思。」老闆娘笑:「但我也不吃素。」

江華手裡一本《大清皇陵秘史》,說是以前研究這些皇陵長達三十年的學者寫的。我看著心癢,遂再加訂了一本。

然後我們就討論起某某作家、某某作品寫得怎樣又怎樣。老闆娘批評起書來是不留情面的,她讚好的,基本上值得一看,如果沈吟,就是別浪費錢啦。

又買又聊了好一會,離開時我才突然領悟:「求知」之所以讓人樂意一再上門,就在於它有一個懂書、而且持續勤奮讀書的老闆娘。她的腦裡建有一個龐大的資料庫,裡面不僅是出版社的完整書單,還知道它的流通狀況如何(絕版沒,能不能訂到書,多久會到),內容在講些什麼──甚至,講得好不好。

大陸的新書出版量,就我粗淺的了解,並不亞於簡直可以叫做「瘋狂」的台灣。進到最大的連鎖書店──新華文軒任一家分店,一本本包裝精緻、又是名人又是當紅話題的書滿坑滿谷躺在最顯眼的平台上,喘不過氣的同時,更根本不知從何挑起。




後來我寧可直接略過平台──因那裡的書絕大多數不是我要的──到架上去找。但每家分店的齊全度不一,有的店面積超大找起書來真如大海撈針,好不容易發現喜歡的書,又早被翻得坎坷破爛,書況不佳。

或許是「求知」的老闆娘脾胃和我相近,在她的書架挑書,「中獎率」極高而且會滿心期待的一本一本找下去,好像每本都很有意思,水準也不會太參差。書況當然都很好──有人好好照顧嘛。要找哪類的書就開口問,一定能得到很「內行」的回答。最後的結果是主客盡歡,完成一次愉快的交易。

訂的書算算應該到了,我背著大背包,冒著夜雨第三次造訪「求知」。老闆娘正忙著把剛到的新書上架,我取了訂的三本書,「惡習不改」地又開始瀏覽起書架來。「不能再買了,已經打包一箱書要寄回台灣去囉……」看看店裡沒其他客人,我故意嘆氣說。她咯咯咯笑得好開懷。

我對老闆娘露出苦惱的表情說,不知道該在這買董橋的集子,還是等下一站到了香港,再買牛津大學的繁體版。她說大陸有兩家出董橋的作品集,但其中一家的質量比較好,價格也是繁體版的一半。「不過,牛津版一看就是疏朗,字體、天地留白都很好。」

我猛點頭。聽到從別人嘴裡說出的編輯檯術語,總令我產生莫名的感激。「我在台灣是做出版的。」忍不住還是說了。然後就開始聊起大型連鎖書店對小書店的影響,網路書店對實體書店的影響,兩岸書市都殺到見骨的折扣戰,還有愛看書的人到底流失了多少、跑去哪裡了等等等等等等。從話裡知道,她做這行十年了,初期就下了苦功把進到店裡的書都盡可能讀過,才漸漸能夠判斷孰優孰劣;腦裡另外建的一個資料庫則是顧客的,把他們的喜好、程度暗暗記下,就能愈來愈精準推薦他們需要的好書。像江華這樣程度(就是刁鑽啦,哈)的客人,沒三兩下是應付不來的。她說她現在挑書沒什麼特別的標準,全憑感覺了。覺得是屬於或適合這家店的,就進。我想,這功力是臻於無形了。

連鎖書店集團曾經問過她願不願被併購的事,但她很快就拒絕了。她說成都市內這樣的小書店沒剩幾家,如果她這老店也掛上了那招牌,她自己、和她的顧客應該都會很喪氣吧。現在雖然生意沒有以前好,但一家子過活還行。

我跟她說,台灣有很多獨立書店,很有自己的特色,但都撐得很辛苦。她聽到有女書店和同志書店,眼睛彷彿亮起來,說:「如果大陸可以開一家專賣台灣書的店,一定可以彌補很多本地出版的空缺。」

(好想把我們家的書放在這裡寄賣喔,噢嗚。)

臨走前我請她一定要撐住。不僅是為了現在這些熟客、老客人,還有年輕的一代和我們一樣,著迷於手裡握著書、紙張翻頁感覺的讀者,喜歡在書店裡逛著逛著偶然翻見一本好書、遇見一位好作者的驚喜和震撼,那感受是無法取代的強烈與深刻──絕不是單憑排行榜或媒體報導、網路或店內文宣就決定買哪些書,看到定價就先暗在心裡打個79折的人能夠理解的。

在一家懂書、愛書、有格有款有特色的小書店裡找書,你一定會更無法自拔地愛讀書。因為老闆就和挑著自家種水果來賣的攤主一樣,比誰都知道哪些甜、哪堆香,會對投契的熟客關愛有加。固然有時候我愛逛大賣場或超級市場,喜歡那種不受打擾慢慢挑選的清靜感,但如果我發現一家店裡有那樣的一個人,能夠把所賣商品的底細說得清楚有理,說起優缺點和內容來毫不含糊、如數家珍,那麼我絕對更樂意和他完成交易。因為他會把最好的分享給我,會真心提醒我別浪費金錢和時間在根本不必要的地方;在知識上,他的熟悉與熱情,也將帶我往更寬闊、亦更深入的領域行去。

我決定回台灣後要認真尋找這樣的老闆──我知道一定有的,而且應該很多。你要說我受夠一問三不知、只會敲鍵盤看店內是否尚有庫存,如果有、擺在哪,如果沒有、便到此為止一籌莫展的銷售人員也可以,但把錢花在專業的人才、得到專屬/個人式的優質服務,不才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PS1.我最後在「求知」挑了以下照片裡這些書。連同其他地方買的,用大行李箱拖了到郵局把書寄回台灣,重達22公斤,簡直失心瘋。旅館長得很像湯唯的靈氣美女表情認真的問:你們台灣沒書買嗎?



PS2.江華開給我在台灣找的書單,貼出來與大家分享(我又再度無語了):
《故宮文物月刊》(總第187期以後的),以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輯的《明清史料》1930年代出版,分為甲乙丙編,大陸北京出版社近來有影印本,可是我覺得定價太過分了,想請你幫我看看臺灣有沒有重印過,如果有而價格差不多或者更便宜當然最好。另外,想煩勞你幫忙留意臺北故宮所出的各種文物研究專刊,尤其是有關中國古代科技史、印刷史和有關古書的書……

2012年7月20日 星期五

徐姐


徐姐是我在職場上的第一個主管。那時候我大四,知道自己對媒體工作有興趣,但與在校所學天差地遠,對前途也還很茫然。在雜誌社上班的學姊問:有一家雜誌社在找編輯,要不要去試試看?我撥了電話約好時間,認真寫好一份履歷,帶著去見總編輯──徐姐。

徐姐個頭小,聲音不甜不細也不算宏亮,但帶有一種明快的決斷感,隱隱散出一股威嚴。如同她的眼睛,既靈活又有神,但在柔和裡又有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剛氣。她翻著我的履歷──天知道她從裡面看見了什麼──,像是不經意的問一句:「有編過雜誌嗎?」

「高中編過校刊。」我沒有多想,脫口給了最誠實的答案。

「校刊啊……」徐姐翻頁的動作沒停,表情似笑非笑的接了話──但我知道她其實就是笑了。

一股莫名的氣湧上來,我勉強忍住了卻衝口而出:「沒關係,我知道您覺得編過校刊不能算編輯,但您都還不知道我的能力,怎麼可以就笑呢?」

過了相當尷尬的靜默的幾秒,徐姐坐直起身,快速地出給我一份「考題」──一本航空雜誌的企劃案,要我三天後交。「慢慢來沒有關係。」臨走時她補了這句。我的氣又不禁上湧(唉真是血氣永遠花用不完的年少),當晚就寫好E-mail給她。

「還不錯。」徐姐說。那就意謂我得到了這份工作。一份「正式的」編輯工作。

去(2011)年和徐姐見面吃飯聊起這段,心情當然是懺悔又羞愧的。怎會有人蠢到在面試的時候膽敢「嗆」未來的主管呢?徐姐笑說她都不記得了耶,真的嗎,橘子你記性真好。

我怎麼可能忘了這件事。尤其是,換過一個又一個的工作崗位,也從初階/基層慢慢往進階/資深行進,走得離徐姐愈遠,我便不可避免的愈要憶起更多她當日是如何循循善誘不怕艱難地引領和啟發我。

她親自帶著我,一步步熟悉編輯流程。她說,永遠不要怕錯,沒有人生來就會這些的。但不能不知道錯在哪裡,下次不可以再犯(而且很「幸運」地,我剛入行就碰上好幾件可能資深編輯好幾年都不會碰上的麻煩事,徐姐安慰著沮喪的我,同時不禁嘖嘖稱奇)。她鼓勵我們多看、多聽甚至多寫,找來比她更資深的編輯前輩來幫我們上課,讓我們知道編輯絕不是下游的圖文處理工作,核心能力應要涵括前端的企劃,還有後端的行銷。她帶著我和我寫好的企劃案去向客戶簡報,直接就讓從來沒有過經驗的我主講。從簡報之後她和客戶的對答攻防裡,我逐漸知道什麼是「高來高去」,能夠判斷藏在話鋒和笑容裡的刀光劍影,也慢慢摸索出最適合自己的簡報方式,還有「擺平」不同客戶的方法。

當然她很嚴格。在徐姐眼裡,可以就是可以、不行就是不行,絕對沒有「勉強過得去」這種分級。徐姐總是快狠準地指出問題所在,然後一再退件到過關為止。被退件當然免不了挫折和喪氣,但也不得不心服口服──誰叫徐姐比我厲害那麼多。那是傳統打樣的最末年代,她更不忘讓我們知道,退一次件、重打一次樣,要花多少錢──那是公司花來讓你犯錯、獲得經驗的,怎麼能不更戰戰兢兢。「前端工作做得愈確實、愈完善,到後面就會花愈少精力金力和壓力來收拾。」她開宗明義這句編輯台心法,我牢記至今。

然而,容忍和寬恕──徐姐烙在我心上最深刻的地方,每每想起就要羞愧得無地自容。我曾經當著她和所有同事的面氣沖沖地摔文件和辦公椅(至少三張),簡直挑釁了。但她只寫來一封mail,指出我哪些舉動是極度的不成熟、需要改進,然後原諒我。

我在想不出企劃案的時候上色情網站看G圖「找靈感」,而且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徐姐一撇頭看見了,只用一種好氣又好笑的表情說:「吼,橘子──」沒有大驚失色甚或一句斥責。

某家我很感興趣的雜誌來挖角,我因為太難抉擇所以跟徐姐說,結果兩位本就認識的總編不知怎麼談的,竟然能讓我白天晚上各上一個班,不用跳槽。──劈腿前還先報備,我到了很後來才知道這根本觸到超級地雷。類似的事情還發生了第二次,我當完兵準備重回職場,和徐姐講好了結果跑去另外一家公司。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猛然想到:徐姐有受傷嗎?

我在還來不及體會她為什麼要這樣那樣做的時候,就離開了她和她的團隊。我所知道的是,她曾經耐心等著我脫去青澀,逐漸成熟到「有成年人上班該有的樣子」;但我不解、特別在我和更多主管相處甚至當了主管之後更加不解的是,帶人──尤其是帶剛出校園的新人,真的是件超級累人又可能徒勞無功的事,究竟什麼原因讓她對我,一個毫無經驗又經常暴走的新人,付出比職場常規超出好大一截的包容與耐心?

也是那次吃飯才認真問了她。她的回答是:因為我在到那家公司之前,已經決定要建立一個能夠讓人安心、好好發揮和成長的環境。

啊,原來是這樣。她看見和擺在第一位的,是「人」的價值、而不是他的「產值」。

所以她願意在專業的養成和要求之餘,去一一處理同事/員工的麻煩與情緒,讓每個身在團隊裡的人,都能在最自在、最無後顧之憂的情況下工作。

所以她能容許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初生之犢在面試時當面嗆她。只因他認真爭取了一次可以証明自己能力的機會,一份傻氣的不服輸和勇敢。即使態度莽撞,也無須介懷。

所以她能容許我──一個履出狀況但她認定值得培育的新手,犯錯並且不斷觸犯職場通行的底限。她誠心希望我飛往外面更大更開闊的天空大展拳腳,但作為公司主管,又不能把辛苦培養的員工拱手往外送。所以她願意(即使很棘手很勞氣)去想出第三條路,既使我適性發展、能探頭看一看其他雜誌做些什麼,又能把我留下來。

她對下屬,總是願意給出一個極大的空間──不是在編輯品質而是在工作環境與氛圍上的,哪怕是百般氣惱或委屈了自己也好──,只因她想要完成對自己所承諾過的,那個把「人材價值」放在第一位的環境。

這陣子偶有機會面試──或說認識──想加入基本書坊工作團隊的年輕人,也因此比起以往更頻密地想起徐姐來。

我歡喜並且萬分願意,將徐姐所給過我同等的嚴格、仁厚以及寬敞,全數交託給你們。只要你們對這份工作夠尊重、夠努力,對自己也夠有信心。

所以,不要畏縮、不要怕,哪怕是令人緊張的初次面試,也要讓我看到你感興趣和你能的。

不足的地方,就讓我帶著你走──然後,挑戰我、超越我,把基本書坊或者你們自己,帶向另一個更好的地方。

2012年7月5日 星期四

昨日當我寫書時。


去問出超過三本書以上的作者,十之八九心裡都有那麼一本,是除非必要否則最好避而不談的「孩子」。不是它特別醜怪或寫得特別壞,但一提起它,總要牽扯出很多不見得寫作本身有關,卻足以令人無言或沮喪的回憶來。

我也有那麼一本。但我寫這篇文章的本意並不是要刨開傷口翻舊帳,所以請大家就別去細究或展開線索追查工作吧。更請高抬貴手,不要在底下留言好像你知道了別人不知道的什麼八卦或祕密了。有那樣的時間和精力,真的啦,還不如多讀幾本書,對生命更有意義、更建設性。

和開心陽光的合作在《台灣G100全都錄》後畫下句點。其實至今我還不確定那是不是個句點,因為楊老闆手上其實還有我一本評論集的完整書稿,以及兩本情色小說合輯的企劃案。前者更是已經進入整排和封面插畫和設計的階段。只因楊老闆說的一句「可以出」。(是的,在開心陽光出書,沒有合約這種東西)

之後就是手機不接,留言也從來不回。再過很久,我才終於意識到這是一種「躲」──畢竟我極少有機會用到這一招,連分手也不曾這樣。摸摸鼻子把封面的錢付了,當作白忙一場。

我也注意到,開心陽光不再有新作問世。照理說,就應該是停業了──但也停得太悄無聲息,連道一聲珍重的機會也沒有。

這本書,姑且稱之為「A作」吧。一間老字號出版社彼時新來一位「創意總監」,亟欲大施拳腳、有所作為,所以寫了mail找我談寫書的事。「繪本」的想法很快出現在我們第一次的交談中,而且篤定地一路談下去,連書名都不做他想。回去後很快簽好約,我花了幾個月寫好這個故事,對方看了說OK,又說他找到一位很有潛力的新銳插畫家,會為這本書繪製插圖。我聽了也很高興。

因為是繪本,因為要交代的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在寫的時候我已先將頁面安排大致想好,也就是類似「分鏡+落版」的工作,標註好哪幾則文字要用單頁,哪幾則要用跨頁來呈現,圖像和文字可以怎樣處理。我畢竟是寫下這些字句的人,知道哪幾則文字的密度高、情感稠密或濃烈,所以建議用疏朗的畫面和較多的頁數來淡化它,避免接連讀下來猶如重砲轟擊。亦即,我為故事安排了一個(我認為適切的)閱讀的節奏。

這個故事發生在炎夏,講一位30多歲的所謂「肌肉葛格」,和一位20出頭的「泳將+籃球抵敵」的相遇、以及兩人戀情滋長過程中不停自我對話、質疑終至豁然開朗的滔滔內心戲。人物的設定當然是為了讀者福利,在賞心悅目之餘也就把我想破除的關於男男戀的某些迷思「咕嘟」嚥了進去。這是我的小心意,也是小心機。

出版社通知我,明天要印刷了,今天來看一下吧。我幾乎是雀躍地,騎上摩托車就去。

攤開樣張──

啊,為什麼兩位男主角看上去都像20歲不到的高中生?而且長得那麼像、分不出誰是誰?

啊,為什麼他們都穿起了長袖?背心呢,泳褲呢,艷陽下閃閃發亮的肌膚呢?

啊,為什麼所有的文字全部整整齊齊兩則分成一組、堆排在右頁?

──有人認真讀過這個故事嗎?哈囉……

猶如五雷轟頂般結結實實嚇傻在當場。大概是看我神色有異,創意總監趕緊補一句說:「要印了,重畫或修改都來不及了……

──意思是事到如今,我唯有一途就是承認這是我的作品?

那時候沒想到,其實最快最有效率的修改,就是把我的名字從封面到版權頁全數移除。

總監沒有任何歉意的表示,反而口氣裡隱約流露出「真不知好歹」,「怎麼可以因為你一個人的意見,阻礙團體向前邁進」的訊息。我恍恍惚惚,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扇大門,如何能平安從三重騎回永和的。

新書發表會因為很早以前就答應,所以還是去了。第一次見到插畫的抵敵,我虛虛一笑後看著台下特地前來捧場的朋友已經人手一本,真的很想大喊:「對不起──這本書不-是-我-寫-的──請去櫃檯退──款────啊───

回家仔細認真讀了合約,才知道這本書一簽五年,如果沒有在到期前一個月前告知,就會自動延長五年。我一度認真的把到期日放在心上、好進行正式的解約,但五年才輪得到一次(比鬼門開或牛郎織女相聚的次數還少),哪本記事簿有能耐及時提醒?我只好硬著頭皮撥了電話去出版社,也對老闆低聲下氣(創意總監離職很長時間了,在職的編輯一問三不知,連合約也找不到,只好老闆親自出動),只希望他放過這本根本不可能再版、在書市也不再流通的書,把文字版權還給我。

怎麼說,不肯就是不肯。再問他到底這本書賣了多少本,他也從來沒有正面回答過我。提供作者版稅/銷售報表這件事,在這裡就像一則前所未聞的天外奇談。(當然,合約上也沒有這一條)

一切怨不得人,都怪自己。沒有細讀合約在先,又誤失解約時程在後。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我記得非常非常清楚,顫抖著掛上電話後,我在心裡這樣發誓──

如果有一天,我成為一家出版社的老闆或總編輯,絕對不會也不能這樣搞。我要,盡可能讓作者參與製作的環節,讓他們知道甚至能夠一起決定自己好不容易生下的小孩會以什麼樣貌上市,然後和編輯同仁們一起為它驕傲

我要,讓銷售的數據完全透明化而且即時更新和掌握,當作者想知道的時候,隨時都能答得上來。

我有義務也有責任,為每位新作者──特別是出第一本書的新人──,詳細解釋每一條合約,即便他們根本不想聽、或者問一堆全在狀況外的問題。

合約到期後,即使有自動續約的規定,只要作者求去,我就絕對不留難。他想走,就表示我們做得不夠好。無論如何應該先自我檢討,而不是阻礙他去追求更美好的未來。

──唯有這樣,我才問心無愧,才能每天晚上睡得著。



PS.有朋友說:開心陽光的那本評論集書稿,現在應該可以在基本出了吧?也有朋友勸我,可以走法律途徑把A作拿回來重出。我的回答都是:「過去讓它過去~~來不及,從頭喜歡你~~~」(林曉培,〈心動〉)。兩本是不成熟的少作、也絕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巨著。或許命運這樣安排,就是要讓現在的我少臉紅幾次吧!

2012年7月3日 星期二

就從開心陽光說起(下)



我的第一本書就是在開心陽光出的。男同志網上完全邂逅手冊》。佑生大哥拉的線,把我介紹給楊老闆。記得沒有花太多時間討論,事情就這麼成了。好像大概是一個多兩個月後就交了稿,還陪著楊老版去電腦打字行看排出來的版。

《男同志網上完全邂逅手冊》,當時同步推出了兩種封面。這是其一。

沒錯,那是Quark(排版軟體)剛要席捲市場的年代,現在慣用的InDesign還不知道生了沒。楊老闆的專業養成是在純文學的出版公司裡,熟的自然是照相打字排版的流程。這項特質也反映在開心陽光的出版物上:幾乎一律是純文字(小說、散文)的書種,太活潑、圖文並茂或段式較多的素材,編輯台(也就是楊老闆自己)幾乎可以說是無法處理的。

所以《男同志網上完全邂逅手冊》的頁面有多「驚人」,就不難想見了。

差不多也是這時候,我進入雜誌社,開始第一份編輯工作。可能因為新手,所以自信異常飽滿。向楊老闆提了第二本書的企劃──《台灣G100全都錄》。

當時的我想得很簡單:台灣絕對需要一本同志指南書。說我受夠了那些只想賺錢卻捨不得投資在設備和服務上的店家也好,或說我也受夠了某出版社的所謂「指南」,不但連地址電話都遮遮掩掩支支吾吾,還不斷提醒同志在某些空間裡「務必自重」以免被異性戀者討厭也罷,我跟楊老闆說,這本書會有評鑑(後來是以幾根香蕉來評分),會有清楚的地圖、電話、地址、來客特色標示,而且會是中英文對照。好的地方會寫,需要改進的地方更該寫,不修飾、不講場面話虛假話,同志(台灣的,還有我們過度樂觀預設懂英文的)只要帶著這本書(其實是上下兩冊),就可以把全台各地100G點走透透,而且絕不會有受騙或言過其實的感覺。

和之前的條件一樣,楊老闆付首刷2000本的版稅(這是當年書籍的最低起印量),但美術設計由我指定、負責編輯和監工(我實在沒有辦法再忍受照相打字行在排版上的呆板了)。從企劃、執行到完成,組一個類似小型製作公司的方式,和開心陽光合作。楊大哥只要等著收貨,出錢印刷和發行就好。

當兵前的一整年,我和大約近二十位夥伴,分頭採訪完各地的G點,然後交給朋友鮑曼翻譯成英文。很驕傲的是除了同志景點較密集的西岸,還涵括了宜蘭、花蓮和金門。後端的收稿、編輯工作,我因為服役在即,所以委託給學弟方慶史。我至今仍感謝他的幫忙,沒有他,這本書絕對無法在預定的時間內出版。楊老闆為它在晶晶書庫辦了一場盛大的發表會,人流擠得水泄不通,還有記者來採訪。

《台灣G點100全都錄》,當年定價是480元,上下冊不分售。

結果這本書的命運應是慘賠。楊老闆沒有透露太多,但沒有新的版稅進帳,書店補書也有氣無力,銷售情況大概就可以推知一二。這些版稅付完了採訪者的稿費之後還不夠,但我並沒有絲毫沮喪。只覺得自己和伙伴們湊成的這支「雜牌軍」,竟完成了一個巨大到幾乎不可能的工程,而且,做得還很不錯!

今年年初基本書坊推出「男X男自由行」第二彈「東京」,熱愛(Good Guy)雜誌的新書介紹裡說,這個企劃的概念早在《台灣G100全都錄》就已經大致成型。這說法令我深深感激。

台灣G點100全都錄的內文示意

《男X男自由行:東京》的內文示意1

《男X男自由行:東京》的內文示意2(數位相機的普及果真大大改變了出版業!)


PS.我在網路上找這篇文章要用的圖片時,意外發現出《G點100》的時候確實是有寫過一段有徵才用意的工作室介紹的。雖然讀了不免臉紅(工作室的名字也是),但就一併收在這裡吧(掩面)。

執行 邵男工作室
邵祺邁在2000年年初,所發下的青春大願。有鑑於國內同志出版市場的萎縮、水準良莠不齊、缺乏創意,加上眼睜睜看見許多具有才華的同志未被發掘、重視,故成立這樣 一個「娛人並娛己」的創作團隊,期望生產出兼具質量以及市場性的系列作品。本書為創業作,為了求好、求新、 求仔細,耗時整整一年、動員數十人、遍及台澎金馬各地 ;不論在人數、時間、幅員等方面,都前所未見。在將來 ,不論是批評、指教,或者身懷一技之長(舉凡企劃、執行、寫作、美工、插畫、編輯、排版,甚至網頁製作與其 他),有意加入本團隊一同嬉玩創作、賺點小稿費的,都歡迎與我們聯絡。

就從開心陽光說起(上)


1996年.《破水而出》,《我心深處》。一本是感染HIV的奧運跳水王子自傳,一本是兩位健美先生結為連理的故事,連同「華人第一家同志專業出版社──開心陽光」成立的消息,出現在報端。

96年的我大二。參加學校的同志社團,擔任幹部、後來是社長。傻呼呼的還不知道自己正身處在台灣同志運動就要出現前所未見勃興局面的那幾年,總之就是衝啊,拚啊,連署啊,支持啊,搞大大小小的活動,寫文章在報紙發表,在網路上(主要對象是異性戀)打筆戰。開心陽光的出現,看似有些突然,卻又不那麼意外,在那個奇異花卉紛紛綻放、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團體頻頻冒出來的熱鬧年代,出現一家專為同志而存在的出版社,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同年還有熱愛G&L雜誌的創刊,現改名為Good Guy

開心陽光的出版品我幾乎都買齊了。應該說,只要它出新書,我就會去誠品、女書店或唐山書店買。宿舍書架上排排站好,書背上連號的數字給我一種莫名的成就和認同感。我喜歡許佑生的兩冊《同志族譜》,他把古今中外的同志名人點了個遍,開了我的眼界。我也喜歡顛覆傳統童話文本的《同志童話》,後來基本書坊出了《中國同話》,可說源自當日的啟發。林賢修在中國時報上的專欄集結《看見同性戀》,當年讀起來覺得刺目就擱下沒看,近年因為寫論文的需要而重讀,竟忍不住要為近二十年前的「烏鴉之鳴」叫一聲好。

那時候校園同志社團幾乎必然要有的小團體就是「讀書會」。開心陽光的出版品自然經常成為指定讀物。有些和我同齡的社員書讀得快而且精,聚會時提出的批判和觀點經常重擊著我,逼著我倉皇地在會後趕緊再找理論書來啃。開心陽光出的書不難入口,一般程度的成年人都讀得懂,但它是同志自我認識和認同的基礎,也是通往其他進階領域的一道橋樑。當然,它後來推出的情色小說系列「硬糖果」,用最生猛有力的方式伴隨數以萬計的同志清空一管又一管的槍,也為二十世紀的華文創作留下了一整套原創(指亞瑟潘的作品)且豐富的男色文學資產。

開心陽光出的書,就是同志的精神食糧。它滋養了當年的我,更認識並且喜歡自己和其他的同志,也得到了知識與力量,願意再拿起筆、再提起氣力,去和不夠友善的世界繼續搏鬥和糾纏。


PS.幾個月前基本書坊買下了《同志童話》的譯文版權。希望讓它重新問世,能有後來更多的讀者像當年的我一樣獲得啟發。

2012年7月2日 星期一

我還是不寫品牌故事了


忘了是第幾次,為了銷售不如預期、基本的茫茫前途大感焦慮,打了電話給作者J。他說橘子老大,你應該寫一篇類似品牌故事的東西來介紹基本書坊,讀者會因為讀了感動、覺得認同你所做的,而更願意買基本的書。

唔,嗯......。我在電話這頭沉吟了半晌。仙草冰、鳳梨酥、醬油膏、奶酪、薑母鴨,那一陣子好像有很多東西都爭著要說或擁有一段感人的故事,彷彿只要成功使人動情了,暢銷就是緊接的必然。

可是,我不是因為要「堅持阿嬤傳下來的古法手路」,亦或「保留那些寒冷的夜裡溫暖的味道與記憶」才成立基本書坊的。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應該是一個位處後台,安份、安靜的把事情做好的角色。最好連存在也不被覺察。我所喜歡的、相信的、認為應該被分享和傳遞的事,就在一本本的出版品裡。人們讀了,感動共鳴了,那是作品和作者的功勞。我實在沒別的話要講。

這件事因為忙,就擱了下來。當然我也太不知所措,不知道要用什麼口吻、又有什麼必要把我開了一家小出版社的事情寫成一篇可以撼動人心的文字。我太害怕言過其實,太怕感情廉價地被煽動和揮灑。更怕自己一個小小的衝動和實驗,要被迫充脹成某種典型的、或努力或偉大或放棄一切或築夢踏實等等等等等可能讓人產生「只要支持你,未來就會得救」錯覺的熱血氛圍。

直到20127月的現在,我對上面所說的那些,依然是怕的。但我覺得可以動筆了。不見起色的銷售數字不斷擠壓著持續了幾年的理想,我回頭望,發現:不管最終結果如何,基本書坊會不會成為(再)一個短命的同志出版社、亦或能夠安然度過難關,去整理、並留下一份關於「後台」──也就是有關編輯製作與營運,一般純粹的讀者不容易得知和參與的工作紀錄,不管對出版業、對同志社群、對作者和讀者來說,都可能是有意義的。

而且要從現在就開始。 再晚,或許我就寧可不說了。沒有人會有耐心或意願聽一個被人蓋棺論定「經商失敗者」的創業故事。即使我絕對不願勞氣去和這些字辭的表面意義糾纏,但也一定不會再有心力去一再挖掘、反覆想起有關基本書坊──一個密集並大把耗去我大把青春、精力並且天真的懷有某種信仰的所謂事業──曾經的點滴。

這個blog,像在人來人往雜事紛沓的後台裡搬來一張小板凳,硬給自己找到一份可以心無旁鶩專心寫字的工作。心裡畢竟是高興的。我很慶幸它不會是硬湊胡編的「品牌故事」,當然也不很希望它作為「悼亡錄」的那一天太快到來(笑)。


邵祺邁
2012/7/2

PS.我的文章近年有愈寫愈慢的趨勢,還是請好朋友們多多鞭策我吧。